至今,那“咚咚”的敲墙声仍在他耳边回响。
那年,他12岁。
家里穷。一窝兄弟姐妹,平平仄仄长着,一个个身子要穿,一张张口喊吃。一个又一个夜晚,两间茅房塞着一家人,还塞满了父亲的烟火与母亲的叹息。令人窒息的贫寒中,春末的一个夜晚,更不堪的事猝然发生:家里着火了。浓烟烈焰中,母亲抱出半盆米,他抱出几本书……
日子总得过,是吧?左邻右舍围拢过来,商议着帮。最急迫的是,眼前一堆灰烬,一家子人住哪里呢?
村支书说:住村小学去吧,吴老师隔壁还有一间杂屋。
就这样,他做了吴老师邻居。
说是村小学,也就几间黄泥房。老师两位,一位本村的,不住校,另一位就是吴老师了。外地来的。戴眼镜。镜片一圈套一圈,像鼻梁上嵌了两酒瓶底。看书时要将眼贴紧书。学生笑他,那是嗅书。他有些恼,木着脸骂。同学有些怕他。他并不是他班上的学生,要是碰上,他叫他一声老师,他有时应,有时不应,有时凑到他面前看他一眼,神情看上去,似乎在怪他叫得不该。而现在,他住在他隔壁了。
好些天,他没有进他的房子。但他知道,他有很多书。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坐在阶基上当阳的地方,看。他看书的样子,让他迷恋。
少时不知娘难,他要娘买书。娘摇头。
这天,他看了一会书,有事去了,书就摊开在椅子上。他是爱书的,他终于忍不住,轻轻走过去看那书。哟,《西游记》!他如获至宝,顺着打开的章节往下看。他渐渐沉进了书中。
看书呀?!身后一声喊。
他惊醒过来,抬头看见他。他站起身,战战競競站在他面前。
爱看书?他问。
他点点头。
很好,很好,我特别喜欢爱书的学生。他又说。
可是……
可是什么?
没书呀,再说,家里就一盏油灯。
他直起身子,眼光落向远处。
他走进他的“家”,送过来几本书。他四面看看,目光落在靠他那边的墙上。
第二天一早,父母忙农活去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咚咚咚”的声音。他擦擦眼,坐起来。声音来自隔壁。“咚”、“咚”、“咚”。沉缓,持久。墙随敲击声晃动,房顶灰尘纷纷落下。他明白过来,隔壁有人敲墙。吴老师吗?敲墙干什么呢?他好奇,走进他的房间。没错,是他。他站在木凳上,头顶报纸,脸几乎贴着墙,正一锤锤敲打着。土墙是老墙,他敲得很费力。每敲一下,墙灰四溅。他衣袖上有灰,脸上有灰,眉上有灰,头顶报纸上铺着灰。他就这样敲着,敲着。吴老师。他看了很久,终于叫了一声。他停下来,转头,将锤子放下,将眼镜往下拉了拉。他的眼光从眼镜眶上盯过来,落在他身上。目光浑浊,带着浅浅的歉卑,被人撞见般的不好意思。老师,你这……?他指着墙上。他笑,笑容诡秘,有孩子的天真与纯净。
他不再问,回头看他的房间。他看到一张破旧的木床,又硬又黑的棉被随手扬在里边。床前一双布鞋。房子另一侧,有个小灶。灶上,烤着几支粉笔。
还问吗?他指指墙壁。
晚上就知道了。他又说。
入夜了,谜底打开。他这时感到,惊动任何词语,仍无法准确描述这一刻的感动。这个夜晚,村庄漆黑,一个12岁的、处于一个精神世界与物质世界同等贫乏时代、偏偏又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孩子,拿着一本书想看而母亲却总提着灯忙来忙去。就在这时,就在这时,一线光芒突然打在了他的脸上,他的书上,书上!——准确而及时,坚定而温暖。不,不只是光,是火。不,也不只是火,而是一枚小小太阳。小小的太阳呢,嵌在墙壁中——更准确地说,是嵌在一位半百老人一锤锤敲出的墙洞里。小小太阳轻晃,那是一枚燃在小小油灯里的太阳。他的眼泪奔涌而出,他猛然悟出,有一种老师原来可以用这样一种姿势——灯的姿势,站在孩子或者他的学生面前……
此后,他与他,共用这一盏灯,度过一段隧道般的很长很长的时光。
就在这盏公用“壁灯”之下,他读《西游记》、《三国演义》,也读《金光大道》与《较量》及其它,完成他的文学启蒙。
两年之后,他有了新家。离开学校时,他不在,他面壁而立,很久很久,看那灯。油灯轻晃,他眼前一片模糊。
40年过去,如今,他已不在,他在灯下写有关他的文字。
谁都只是世界影像中的一寸胶片。谁都终将以相片的方式将一生挂在墙上。但他认为也有特例。比如,那个40年前敲打墙洞的人,就把他的那寸胶片卷了起来,卷成了一束油灯,亮在了土墙之间,也铺在一个孩子的脚下。而这个孩子,在明明暗暗的人生里,脚下再没有黑暗过,并坚持向这个世界燃起他的光芒。一切只是因为——
当世界阴暗时,他读过他的灯火;当世界晃眼时,他曾走在他的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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