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常见的夜雾。
雾裹着她。浓浓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湖边坐了多久。她终究没有沉下去。洞庭的水是放了盐的,能洗伤口。恍惚间,她记起了母亲在世时讲的话。她想,就算洞庭是自己最后的归宿,也应当与生命中的至亲道个别。
是一场情殇。很狗血。她搭上自己青春,婚了,他却搭上了她闺蜜。她手机打得换电板,他那边“不在服务区”。她全世界找他,最后发现闺蜜的被窝是他的全世界。她眼前一片黑,走投无路,黑暗中又看见还有家乡这条路伸向自己。
她的至亲,则是她的父亲。
准确地说,是继父。
生父去世很早。生父于她,就是窗台上秋雨敲打的那只风铃。很久一段时间,她与母亲相依为命。直到有一天,一个秋雨“哗哗”的午后,一个陌生男人给母亲撑着伞,走进她家的门。雨很大,男人很瘦,伞大半在母亲这侧,男人左肩淋个湿透,但他还笑得没心没肺。“没事,我瘦,可在雨林中穿行,选雨淋不到的地方走”。他说,对她努力地笑。而在进入她家之后,他包下这个家的衣食所有,包括接送她每一天上下学。
然而,年幼的她并不认可他的所有,她觉得,这是一种讨好,更直率地说,是一种卑贱。
天气预报说有大风,他又出去挣补课费。他是一名小学老师。他是骑单车去的。大风说到就到,他单瘦的身子说倒就倒,摔成右脚骨折。不得不住院。病房之外,她听他与母亲说话。“也一把年纪了,不能这样不顾死活”。母亲说。“我也知道,但是,没有办法呀,我不多挣几个,孩子就读不好书呀!”他好久没说话,最后辩白道。她眼睛突然发湿,第一次觉得自己应当进去叫声“爸”。但是,她还是没有。
她终于叫他“爸”了。这时,她从洞庭湖畔走出,去北京上大学。当汽车从车站开出,她回头看到车窗玻璃正如一个相框,嵌着他落寞的脸。她一下想到家中墙上嵌着父亲的那个相框。她全身发抖,突然意识到她真的应当叫他爸了。她泪水哗哗打开窗,大喊“爸”、“爸”……车窗外,那张落寞的脸,顷刻间又惊又喜,满脸的设置都错了位。
那么,现在,当“妈”不再,他就是她生命中唯一的至亲了。
她很容易找到了河对岸那盏灯。
她死死抓住那一束摇摇晃晃的光线,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子给拉了回去。
有一种深情,只是一声乳名。
她进了门。她没叫他。他叫了她,两个字。母亲一直叫的两个字。他不再说话。他弄了几个菜,摆上陪伴她长大的那套碗筷。她还是呆坐。他将筷子塞进她手中,她手僵直,拿不住。他看着,眼圈发红,陪坐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说什么都不好,他什么都没说。然后,他给她打来一盆热得发烫的水,生硬地将她的脚放进。她泡了多久,他拿着毛巾就在旁边等了多久。再后来,她疲惫到麻木,和衣躺在了床上。半夜里,她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最爱的那红底蓝碎花小棉被盖在身上。外面,门开着,门边坐着一个清瘦的黑影,不远处一湖春水将对岸的渔火折射在他身上,他的脸上跳动着耀眼的光斑。她突然想起多少年前他送她上学时,沐浴她与他的晨曦,奇妙地听到了洞庭水翻涌在南方大地的声音,还有一声穿透20余年岁月的呼喊,像极了妈妈叫她回家吃饭。
她终于坐在了他身边。她流着泪,叫“爸”。
他拍拍她的肩。他依然不说话。他与她坐等到天明。
雾衫慢慢褪去,鸟鸣声啄破水面,洞庭的春天完美打开。这样的时候,她终于跟在他身后出了门。他们在湖畔坐了一会,又沿堤走。沿堤走一会,又在湖畔坐下来。一路走走停停,他们最后不走了,看洞庭,看君山。他一直在唠叨。他将上半生没说的话补全了,又将下半生要说或者不要说的都提到了前面。他讲“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讲“悲”与“喜”。他说,万物斗转星移,人也只是一种“物”,喜与悲,痛与恨都会成为过去。他讲“斑竹泪”,讲娥皇、女英二妃对舜帝之情,完全是一种“愚情”,因为“爱情并不是生命的全部”。他还说,“洞庭湖上,哪可能天天吹顺风,事事顺风只是恭维话,人生不顺的远多于顺的”。“你想想,你想想,你阿姨,我那妻子,说走说走了,你妈,我与她说好一辈子,说好使劲往长里活,还是说走也走了……”。“还有你,我说过我家的宝贝女儿出嫁,必须由8人大轿来我家门口抬……结果?那个人渣,一个电话就把你带走了!那天呀,我一个人喝下半斤南洲大曲……心里苦呀。我看你头也没回往车里面钻,我问自己,就这样走了?就这样送人家了?养个女儿有什么用呢?辛辛苦苦20来年,一个早晨就是别人家的了……”说到这,他声音突然嘶哑,眼里起了雾,她看到了,她心有些酸,她终于说了这个上午她唯一的一句话——“爸,女儿……这不回来了吗?”
他怔了怔,久久望着她,然后,笑了。
阳光铺开在整个洞庭。天地顷刻间灿烂。
他站起身来,手指洞庭一湖金光:“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不笑?”
她浅浅地笑了。
一只水鸟应声而叫,擦过湖水,迅疾高飞。
他望着鸟,又说,“孩子,你是洞庭的女儿,你应当知道,鸟哪有没打湿过翅膀的?湿了,就让太阳晒干嘛,干了,还是要飞对不对?还要飞得更高,对不对?对不对呀?”
她点头。
他又笑了。并说出这天最后的一句话:
而且,你还必须继续相信爱情,相信人生。尽管你还可能被骗,也仍可能遇到人渣。
她再次点头。她想起他举着伞来家的情景。她想起他右腿绑着石膏,倚在病房的门边,眼睁睁盯着她来的方向。也想起车窗嵌着的那张落寞的脸。她想起他很多。她再度泪水迷蒙,然后,叫一声“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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