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上,讲到老丁。
老丁不老,我见到他时,不过42岁,任我们的副主编。
那天,一校稿下来,老丁在稿子上改动很多,整张A4纸的空白处都给填满了。改得如何?我一看:文字僵硬,正如那落在纸上的那手钢笔字,一横一竖,硬硬的。我有些失望,没想一上班,就遇到一个自己并不欣赏的“领导”。
转变发生在见到老丁后,准确地说,是在看到老丁的脸与手后。那天中午午休时“斗地主”,老丁是桌上一个,我是看客。有一牌,老丁当地主,伸手去拿底牌,我看到,老丁右手食指与中指一片蜡黄。我一眼看出那是香烟给熏出来的,而且,他抽得十分历害,估计是一天两三包的角色。再看脸,他的脸色也黄黄的。我叹口气,唉,这一定是一个经常熬夜的人。我的脑海忽然闪出那稿子上满纸的硬而乱的钢笔字来,想起这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的男人孤灯下烟雾中埋头改稿的场景,我为自己的自傲及不把别人劳动当回事而有了几分后悔。
有个插曲是,这次打牌打了一会后,老丁口袋里再也掏不出钱来,找同事借。大家便笑,笑嫂子锁钱也锁得太紧了。
这话不假,同事说,老丁经常向他借钱,若在1000元以上,一般要在三五个月后才能还上。
忽然觉得这个长得高高瘦瘦的男人活得窝囊。
一日上百度,一时兴起,我不知因何就联想起了老丁,输入他名字搜索。当词条打开,这下,我还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竟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的著作竟达200多万字,还相当一部分获得国家级奖项。我一怔,又想起了那蜡黄的手指与那蜡黄的脸。
这一切,还不是这个男人触动我的所有。
直到,这个饭局。
坐在一起的6个人。陈老师也在。他是杂志社元老,这本杂志的许多过往许多人和事,他能说出一箩筐。
漫无边际闲扯,老丁便被扯进来了。
起步于荤段子。每一场饭局,荤段子都是一道主菜。陈老师兴起,讲他香艳艳的过去,讲他在从云南到景洪的卧铺大巴上与一日本姑娘“同床共枕”,讲一女孩子追他到机场要求签名,等等。大家便笑,便起哄,追问他与日本姑娘的接触面积。一时间,房间里笑成一锅粥。笑着笑着,陈老师脸沉下来,于是,便有了“老丁的火车”——
1990年,丁兄结束了第一场婚姻,一个人过日子,住在水果湖对面东湖小区。后来,一个女孩子因向杂志投稿,他作为编辑,认识了她。女孩是武汉人,当时在西安读大学。女孩还算漂亮,个子高高。也不知细节如何,反正丁兄喜欢上了她。注意哟,是爱,真爱。一个最能说明问题且不少编辑部同事都知道的情节是,女孩每次从武汉去西安,他是必定去送的。每一次,他都从武昌火车站陪他上车,再陪坐到西安。到了西安,女孩一下车,他下车,当女孩转身回学校,他转身坐车回武汉。回程票,他是去之前就买好了的。这一送,坚持了3年,直到后来,女孩大学毕业,决意斩断这份感情,并去了北京,他才没送了——或者说,她不给他送的机会了。10多年前,火车没有现在快,武汉到郑州600来公里,要9个半小时,郑州到西安360公里,要近6个小时,即就是说,丁兄这一来一往,得在火车上呆上30个小时。注意,不是卧铺,卧铺票难买他也没那么多钱买,是坐票,有时还只能是站票。想想,想想,那时没有手机,连个短信也发不了,他一个人的回途将是多么难熬?这种难熬,他又经历了多少次?而他这样去做,所求的仅仅是在西安车站熙熙嚷嚷的人流中,目送一个心爱的姑娘的背影……
是个性有如他那字一样一条道走到底的直硬吗?是固执甚至几近于偏执吗?还是对爱的忠诚与执着?我想,应当是后者吧。
陈老师长叹一口气,自问自答。之后,继续说——
然而,爱情常常这样,精诚所至却不一定金石为开。丁兄如此深情倾入,到头来却还是没有牵手他心仪的姑娘。失恋对他的打击几近灭顶。我记得,我有一次去他房间,打开门,一屋子都是烟雾,我擦擦眼,才看清他木菩萨一般坐在房中。他的左边,是一长排武侠小说,古龙,金庸的,梁羽生的,《天龙八部》、《七剑下天山》……应有俱有,他的右边,是一堆已吃空的方便面盒。我叫他一声,他回过头来,对着我“呵呵呵”几声,声音低沉怪异,像从阴森的洞里随风传出的。再一看他,他满脸是疯长的胡须,他那张脸本来就狭长,这样就更消瘦不堪。我感到恐怖。我感到,他正在炼狱,或者,干脆就是在地狱中。
就从这时起,我才知道,有一种爱情,叫焚心。
三年之后,直到有了现在的妻子,丁兄的脸上才又有了三五点笑容。
陈老师停住了,大家无人再笑,更不再扯“上床”之类话题。此时,相对于一个人的焚心,上床真成了一个很恶心的词。房间,一时静得出奇。
无心再闹,也再也笑不出来。
到我们这场饭局的时间止,老丁离开我们已经5年。
老丁死于肝癌。
老丁什么时候走的?我不记得了。我只晓得那一天深夜,单位所有员工的手机上,都在传这条信息:丁老师走了。我也记得,老丁走后第二天一早,我进单位大门,公司一位副总的车忽然停在我面前,副总伸出手来,脸色肃穆,对我就是一句:“老丁走了!”
老丁1961年生,时年不到50岁。
对,还记得,老丁走后两天,单位开全体员工大会,有人想,会议一定会给作为杂志创办者的他三分钟时间,但是,没有。还据说,老丁走后,因为留有一套房产,他的前妻后妻前儿后子,还有些不太愉快的事发生。
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堵着。陈老师眼里有了泪,继续“老丁的火车”。他说,丁兄弥留之际,身边的人问,这一生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他脸瘦得颧骨撑皮,口齿已不清,含含糊糊在念:“火……火……”——他是不是感到冷?或者其它与“火”有关的东西是他生命中的刻痕,以至弥留之际还在念叨?终于,有人记起来,他是不是在说火车呀?是不是想要他送了3年的那个女孩来见他最后一面呀!于是,在场的几位好友匆匆拿起电话,与北京能与女孩联系上的人联系。几经反复,终于打通了那女孩电话——不,早已不是女孩了,人家为人妻为人母了,电话那头,哑了半天,最后说:“允许我想想。”
女孩终究没有回。
直到,老丁化成一堆灰。
直到,来年春天的草绿得很厚了。 【我要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