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德行与文明最初始、最切近、最强韧、最蔓延的烛光;
他们是火把,他们是火把的点燃者”;
他们是灯,他们也是掌灯的人。”
“他们是中国乡村教师,他们是进步中国一切可能的开始”。
——摘自《南方周末》
39年前。
1978年,薛绍理22岁,正品包邮的小鲜肉。7月,他从湖南桃源师范毕业,挑着一担行李,站在澧水河上的岩泊渡渡口。这是澧水河上最有名的渡口。湘西境内之慈利、桑植、永定诸县以及常德的石门县部分,人流与物流,都在这渡口聚散。这一天,薛绍里将在这里过河,途经双合村,再走两里山路,回到狮岩村的家。他回家看看父母,就要回慈利县教育局报到。他知道,他将分进镇中学,因为当时中师毕业生非常稀贵。不想,他脚刚跨过家里门槛,身来就跟来了两山村年过七旬的支书。老支书开口就是相求:“绍理,两山得有老师上山……孩子们大的也就十来岁,这山那坳,落雪下雨的,总不能让他们天天下山上学吧?”
“您是说,要我上两山教学点去?”
薛绍理瞪大了眼睛。
从小在两山脚下长大,薛绍理比别人更知晓这里的地远路偏。这个座落在山尖尖上的村子,一两百人口,各家各户补丁一样粘贴在山山岭岭间。看见屋,走得哭,乡邻之间串个门,有的要走上半天。这可苦了孩子们上学,学校也期期为师资发愁。两山确实太需要老师了,但是,毕业就去两山当一名小学老师,他万万没想过呀!
9月,薛绍理还是上了山。
薛绍理在两山一过五年。五年里,他结了婚。
都一个家了,妻子不愿丈夫还守在山上。薛绍理也想过下山,但是,问题还是难了两山人多少年的老问题:这些孩子们谁来教?结果,出于五年前选择时同样的不忍,薛绍理又没有下山。
没有下山,薛绍理就维修起学校来。
两山小学本只是一个教学点,校舍就是山腰间一块稍平坦的地上盖的一栋土墙平房。风吹雨打,年份一长,房子就成了危房。无力维修,又担心垮塌伤了学生,岩泊渡镇政府与相关方面难事化简,将它撤并了事。学校撤了,教师自然下山,求之不得的好事。薛绍理却决不同意:学校一撤,孩子们上学的路途一个来回就是二三十里。路程太远,不少孩子就会失学——这怎么行?薛绍理就去找镇上领导、找学区负责人,坚决要求将两山教学点留下来。领导说,“可以呀,学校维修好了,就可以不撤。”这是什么话呀?薛绍理的倔劲被激化了:“修就修!”当晚,他就找到老支书商议学校维修。两人商定,维修旧的,还不如建所新的。校址选定后,薛绍理一个人先干开了。上课之余,他一个人挖土开山起来。邻近几户村民见了,也加入了建校行列。大半年的时间后,新校的地基终于挖了出来。之后,薛绍理跑资金跑建材。山道弯弯,又长又陡,拖拉机累得一次次趴下,他在这条路上跑了不知多少趟,也是说多累有多累。材料上了山,薛绍理施工员与泥水工一肩挑。终于,两山村终于有了有史以来最好的学校。这时,他的门旮旯里,堆着的是他挑断的11根扁担、磨破的10来双解放鞋。
又是10来年过去,薛姣长大了。
薛姣是触摸着家里的清贫长大的,她给自己发誓:这辈子什么事都可以做,但就是不做教师,特别是父亲一样的山村小学教师。
父女的冲突在薛姣初中毕业时猝然爆发。
这是2001年的暑假,薛姣要读职专,薛绍理坚持要女儿就读桃源师范。
饭桌上,薛绍理放下饭碗,瞪眼看着女儿。
“薛姣,别东想西想了,听伢伢(土家族方言中对父亲的称呼)的,去读师范。”
薛姣昂起头:“为什么呀?”
“两山的孩子总得有人教。”
“不去!”
薛绍理抬起头:“为什么?”
“不走你的路!”
“我的路怎么了?”
“还要我讲出来?你看看,你看看,你当年的同学,都科长局长了,都开奔驰宝马了,你倒好,几十年守着这个穷山沟,‘人口手’,‘上中下’……你烦不烦呀?当老师,真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
薛绍理被呛住了,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与反驳,又羞又怒中,扬手就给了薛姣一巴掌。从小到大,父亲从没有敲过自己一指头,薛姣不知性情温和的父亲怎么突然间发这样大的火,被吓着了,扔下饭碗,哭泣着夺门而出。唐金平也不解丈夫火从何来,责怪他到底怎么了。薛绍理半晌没说话。
当晚,薛绍理坐在女儿床边。薛姣侧躺床上,将背影留给父亲。薛绍理坐了许久,不说话,最后说了一句:“姣姣,伢伢是没本事,伢伢每天就守在这山沟里……但是,你也不能说老师是世界上最没出息的!”
薛绍理没有拗过女儿。薛姣没去桃源师范,职中一毕业,在慈利县城的天鹅湖街开了家“姣姣童装”。生意不错,一天能接上数千营业款,淡季旺季平摊下来,月入从没少过3000元。10多年前的3000元,在小县城慈利,是高收入。几年过去,薛姣在县城的黄金地段买下了一套三居室,结了婚,还买了一辆10来万的小车,从此过上她理想的小城生活。
生活总有着变故。
2007年,薛绍理出现时断时续的右腹疼痛。他没当回事,也走不开——虽然因为生育率下降近些年两山村三个年级的学生加起来也只有9个了,但就是一个也不能停了课啊。疼很了,他就下山打点滴,不疼了就上山上课。咬牙挺过两年来时间,他最后疼倒在课堂上。村民闻迅,用竹轿子抬着他急送县医院,县医院不收诊,再转长沙。湖南省肿瘤医院一纸诊断表明:肝癌晚期。这一天,是2009年3月28日。这一年,薛绍理52岁。
塌方般的厄运,让薛姣心痛如裂。她愧疚自己过去对父亲关心太少,停了营业,守候在父亲病床边。
老支书来了,村民来了,学生来的一个不少。有提着鸡来的,有提着鸡蛋来的。学生的一位爷爷,70岁了,天天到山上采草药,配制抗癌单方,煎熬好给薛绍理送来,用布满老年斑的手一勺勺喂他服下。还有一名孩子,在祖母的陪伴下来到慈利人民医院看望他,带来土特产,也带来了作业本,请老师批改。薛绍理坐在病床上一字一笔批改起来。在场的孩子看着,看着看着齐声大哭。他们喊着“老师”,要老师一定要好起来,好起来了就回两山给他们上课……
薛绍理努力地笑。
直到这时,薛姣才读懂父亲,才体会到父亲与两山这片土地、与两山这片土地上的乡邻与孩子有着一份怎样的感情,才仰视到一位山村教师对他一生为之坚守的事业的挚爱与虔诚,才真正走进父亲。
两个月零一天后,2009年5月29日,薛绍理精神特别地好,下午,他要村民们抬他上两山。在学校前坪后坡转了一圈,在每一个教室停留了一会,然后,他将薛姣叫到身边,说:“姣姣,伢伢要给你说一件事。你先答应我……我再说。”薛姣抬头望去,父亲脸色凝重而神圣,顿时什么也明白了,她点着头,说:“伢伢,不用说了。女儿答应。”
一山夕照中,薛绍理将骨瘦如柴的手伸给女儿,努力一握,然后,闭上了双眼。
当晚,大雨不期而至,电路中断,烛光星星点点燃起,直至满山烛火。
三天之后,薛姣葬了父亲,当了店铺,也上了山。
回头望去,山路肠子般叠绕在山腰,山下雾蒙蒙一江澧水,而眼前,9个孩子齐刷刷坐在山路口,眼巴巴望着这条唯一进山的通道。 【我要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