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永州野狗岭。雾。
总认为,每一条河流都是这星球的一道鞭痕。它们纵横交错,始于崇山,止于大海,发于洪荒,没于无垠。它们抽打了这个星球上多少年?是在警醒或者昭示人类吗?
仰望星空时我也总这样想。
银河是宇宙的鞭痕,不然,这东方待白、星月待央的凌晨,这浩翰天宇的脸庞上,怎么有那么多晶莹的泪光在闪?
此刻,我在湖南蓝山,在湘江之源。
在烙我最深、让我最为疼痛的一道鞭痕之侧。
前些天,我从长沙城一路向南,沿湘江溯流而上。我一直觉得不是在行走,是在攀爬,攀爬在一条硕大无比的血管上。河道在挪转弯曲,血管在收缩与舒张。收缩与舒张间,一部黄钟大吕般的交响,穿越大地,穿过我的耳膜,直抵我心。那是蓝色的血液之流,中国南方这条大江亿万年始终强劲铿锵的脉搏。
湘江的脉搏。
沿脐带回家更为恰当。我在走回母亲久违的腹部,躺回湖湘儿女生命始发的宫口。
一切,是生命最初的宁静。薄雾游浮山坳,晨风拂过深林,鸟鸣声再重一点就能将嫩叶啄破。宁静之中,两山一合掌,就捧出这一线清亮亮的溪流来。不,不是一线,只是一脉、一丝——不对,一脉一丝也不是,只是一点,一滴。是不是这样?某时某刻,夜鸟低鸣,西山坡的某一片树叶或竹叶上,闪亮出一粒露珠——仅那么一粒;东山坡的某一段山坳,浮起了一缕薄雾——千真万确,仅那么一缕。接下来,且赊依稀晨光,露珠满山满野亮起来,云烟满岭满坡激荡起来,于是,蓝山野狗岭这千万年的园子,漏起水来,淅淅沥沥地——水滴落到了某片叶上,一滑,遇上同时掉下的另一滴檐水,于是,就在野狗岭这一个山口之间,点、点、滴、滴,一丝、一缕、一脉、一流,湘江就有了它最初的形态……
点点滴滴,我的羊水,湖湘儿女的精液。
湖湘的宏大叙事,从此开篇。
午。衡阳回雁峰。日。
这注定是一场艰难而孤独的远行。
起初,它只是涧间的几丛茅草;
接下来,它是几行跳石;
后来,它是几株垂柳;
再后来,它是一个古渡口——
而且,不见“爷爷”,也没有“翠翠”,只有一片水中兀自摇荡的木桨。
纵使到了永州零陵的萍洲,它和自广西而下的湘水合二为一,造出一个“潇湘八景之首”的“潇湘夜雨”,它仍只是一截宽不过百米的水带。一百米?比尺长,比寸短——时光那么深远,大地那样辽阔,天空那么浩荡,一百米算得了什么?然而,纵是这窄窄的一百米的铺开,自蓝山始,穿江华,经道州,过双牌……它淌过多少岩石?越过多少山坳?走过多少寂廖的村落?还有,要直面烈日化为乌有的危险、人类之手随时掐断的残酷……但是,它就这样顽强走来,将346公里的路途一寸一寸丈量完毕,炼成了这一宽度。并以一己之力,收纳正流浪的中河之一脉,琛水之一流,凌江之一波……
据统计,湘江之永州段,所吸纳河流竟达数十条之多。
除上述之外,知名知姓的还有汇西河、消江、伏水、廉溪、永明河等等,等等。
如同一个“人”字的构成,需要一撇一捺支撑,湘江在永州境内跋涉与壮大之间,另一条“湘江”正从广西兴安县的海洋河等地出发,赴一场千年之约。同样,它也曾经是“茅草”、“跳石”,及“渡口”;同样,它走过太多寂廖的村庄与山坳。迂回,跌宕,焚烧与涅槃,毁灭与重生……九弯十曲,一次次粉身碎骨,又一次次满血复活,就这样一路向北,飞蛾扑火,为爱而来……
天地见证一场加法。这一刻,两条河流合二为一。
湖湘儿女,则由此沐浴双倍的母爱。
如同50来年前那个湘中的夜晚,我伟大的父母相加,我在十月之后,向世界宣告有我。
一直认为,两脉“湘水”其实是悬挂在湘南大地一幅万世仰仗的对联,萍洲是“横批”。也一直认定,湘江是长在湖湘大地的一棵大树,根扎八百里洞庭,树身千里,无数的支流是她无数的枝桠,在萍洲这里长出最大的两枝,萍洲,则分明是搁在这两枝桠之间的一个巨大鸟巢,栖百鸟,栖日月,栖春夏秋冬,栖万家灯火……
可以听一帘“潇湘夜雨”了。这是舜帝南巡听过的夜雨,也是潮湿了娥皇、女英二妃的夜雨。周敦颐用它洗过荷花,柳宗元用它研过墨。淅淅沥沥地,给香零山织一袭轻衫,又零敲细打着江面。蒙蒙水气中,白叟渔翁蓑衣斗笠,渔歌一阙,一叶扁舟过江来。此刻,最宜白浪煮青茶,拄杖听江声……
杀死比尔的,不是强大,而是温柔的指头。这是一条灵性的河流,它比人类更懂这一点。抱一根钓杆,钓鱼虾也罢,钓明月清风也罢,都不是她所要的生活。她知道萍洲远不是自己的终点,于是,夜雨听罢,她脱下香零山这只鞋子,任它千万年飘浮江面,又踏上了新的征途。
这是衡阳的回雁峰。
此刻,一路仆仆风尘,我伴湘江顺流而下,停足在湘水中游、湖湘之南的这一片山峦。
回雁峰为寿山南岳72峰之首,湖湘第二高峰。
登峰西眺,是湖南屋脊的壶瓶山。巍巍壶瓶,“控引鄂黔,接纳三湘”,是湖湘西山诸山之祖。回雁之峰,则执掌南山,领统湖湘之又一簇群峰。“山到衡阳尽,峰回雁影稀”,意为因山高之隔,“雁到衡阳不南飞”。湘江可不是这样,雁北来而停步,她北往而决不停留……
于是,回雁峰巅一望,便见洞庭一池,湘江一练,袖拂湖湘腹地,劲舞天地之间……
想想多少感慨,大雁万里北来,穿过风沙,淌过寒流,再咬咬牙,再展展翅,雁峰飞越,就是西南又一片新天地,却“百步者九十九”,止步在“黎明”之前。所幸,湘江不是这样。我们无边的幸运与幸福在于,我们的湘江,它绝不这样。走肾的雁叫留不住它,走心的古寺晚钟也留不住它,从永州过来,经衡南、常宁、衡阳诸地,吸纳着蒸水,耒水、洣水诸水,一走就是226公里,硬生生走出一片宽大到3000平方公里的良田沃土,硬生生走出半个湖湘,然后,再毅然北下……
此时,湘江的“小目标”是长沙,大目标在洞庭,终极梦想地,是大海。
有一种力量叫坚韧不拔,为了诗和远方,可以生时不畏死,死过,然后再生。现在,我的湘江,正是如此。她深知大海才是她不可抗拒的宿命。她从亿万年前的山川上走起,又走过亿万年后的蛮荒。众河向东她向北,她弯过去,再折回来,她撞过来,再撞过去,或避让或强攻,向世界打一手太极与少林,然后,沧海之中一声笑——“洞庭浩渺,原只是我湘江一滴”,“大江东去,也不过我湘水余波”!
是的,大海在远方呢。流吧。
日夜着,奔腾着流。
流。只能流。
不流,烟花三月怎么下扬州?!不流,开窗怎能放入大江来?!不流,万里东吴的船,又泊在哪里?!
流,见石劈石;
流,见山开山;
流,如果愚蠢的人类拦截,找一条缝也要流,以他们的子孙的名义流……
夜。长沙橘子洲。月。
现在,湘江流经我左右。
月光“哗哗”落下,敲响一河幽光,湘江在光和影的闪烁中,梦幻般在我身侧分流。
想起小时候看白发裁缝剪布,大剪刀往前推,布“嚓嚓嚓”在刀尖两侧分开。此刻,湘江就是一匹硕大的青绸缎,一把巨剪将她剪开……
这把巨剪就是橘子洲。
曾以为它是湘江壁挂上的一只绣花鞋,上绣茂林修竹,也绣十里桃花。也曾认为它是一叶扁舟,在平平仄仄的时光里,载着满舟的红酥手。最终,我认定它是一只摇篮,在老长沙的歌谣里,在无头无尾的时光中,湘江的手,将它摇荡,将它摇荡……
湘江的手,母亲温热的手。
天地洪荒,日为先?月为后?
时光洪蛮,山为后?水在先?
那么,弯月如钩的那些久远的夜晚,是长沙城的脚步从城中走向橘子洲而洲有生灵,还是橘子洲的脚步从洲上走进长沙城而城有起源?一切,我们无法考证,但有一点千真万确:无论是城的脚步还是洲的脚步,都走在湘江母亲的手心中……
湘水在萍州云雨之后,启程十月怀胎的长征。走过衡阳时,她有了最初的妊娠反应。比如,水浪翻腾,就是她腹内翻江倒海。进入株洲、湘潭,妊娠反应加剧。她依然在放声歌唱。她依然脚步坚定。她也有些累,偶尔也歇一歇。她特别口渴,一路狂饮着洣水、涓水、耒水、涟水、浏水……过株洲了,过湘潭了,河弯一下子又多又急起来——那是阵痛的开始,那是临娩前身体在痉挛。疼痛指数之高,足可爆表,爆到足能将一段河堤扭成麻花。但是,她不说——母亲从来不把磨难与痛苦向儿女们诉说。终于,在长沙,湘江找到了她的产床——橘子洲上,一片圣洁的光芒眩目而开,圣母湘江叉开了她的双腿,诞生她的又一个儿女……
血汗纷飞,飞溅于天,化大雨而倾盆下。
整整一夜,电闪雷鸣。
黎明了,万物稍息,天地再次鸿蒙初始。东边,湘东第一高峰、罗宵山脉支脉的大围山,以亿万年肃立的姿势,低头致敬。西边,横跨黔、渝、鄂、湘的武陵山脉,蜿蜒到岳麓山前,穆然止步。它们知道,现在,他们面对的是母亲的爱与痛,是母爱的顽强如钢和柔情如水。他们现在要做的,只能是凝视与护卫。终于,当新一天的阳光溢上大围山,岳麓寺里晨钟三响,长沙城诞生了!
一点没错。湘江的儿女。
对应于浩翰天庭二十八宿之“轸宿”的星城长沙,其实是湘江的儿女。
8年之前,我移居来到这座城市,我试图探究人类的迁徙与土地之间的密码,给这座城市呈上我的第一篇文字。“一直在琢磨是什么材质构建了长沙,后来,我想到了水”。我写下《水做的长沙》。“地名,是历史最真实的沉淀。长沙‘塘’多,‘湖’多。东塘、侯家塘、砂子塘、清水塘。松雅湖、年嘉湖、梅溪湖、望月湖、桃子湖。等等。”。“一场文夕大火,长沙几成焦土,是什么神力让它再次枝繁叶茂?答案只有一个:水。湘江的水。”。“是湘江的水,让鱼腥气味与人间烟火一次又一次浸润在下河街;是湘江的水,滋润一代又一代长沙男儿的肌腱;是湘江的水,让一条条麻石小巷再现长沙妹坨的油纸伞,敲响一巷的木屐声;是湘江的水,让大的小的木制的铁制的一艘艘船只泊在那些沿江而开的门窗,窗外窗内写一曲水手的烈酒烧心与他们相好的望眼欲穿……”
夜已深。这是21世纪的夜。月未眠,长沙城霓虹闪烁。解放西路,酒吧的摇滚中,青春晃在红酒杯里。地铁口,晚风中,白发老娘在叫卖槟榔。湘江无言,默默地回望来路上数点青峰,给橘子洲涂抹过一轮积墨,悄然北去……
黄昏。岳阳芦林潭。日。
谁执一管长毫?谁蘸时光之墨?
黄昏里,湘江浩荡,一如怀素狂草,从野狗岭起笔,携风挟雨,一笔拖至岳阳这个叫芦林潭的地方。
为这一刻,湘江已跋涉900余公里,吸纳大小支流3000余条。
也是这一刻,湖湘西侧,另一条江——湖湘四水之一的资江,正穿越从广西资源到岳阳的重重山道道岭,应约而来……
她们要去的地方,叫洞庭。
浩渺洞庭,既有“长烟一空,皓月千里”之美,又有“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之势。更有一代良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之胸襟,名响天地。这是天地间最璀璨的存在,它的每一缕湖风,每一波水浪,都闪耀着荣耀的光芒。
然而,无溪涧不江流,无江流不大海。洞庭,也因千万条溪河的舍生取义,才终有它的“气象万千”。临洞庭越近,湘江越明白,为成就洞庭的荣光,她千年的浪,万年的涛,将归于沉寂,她一辈子的璀璨,一辈子的荣耀,将只是洞庭之一点,之一滴,或一缕或一线,一如回到野狗岭那个最初的清晨,而且,最终必化为无形……
不退却,因为“大海是自己的宿命”;
不哀怨,因为“这是自己的选择”;
相反,一如自己抚育出的优秀儿女,“我自横刀向天笑”。或者,向洞庭,向大海,向未来身心安放处,呈上母亲最美好的一面。比如,再施粉黛。比如,吐故纳新,洗尽风尘,化解这些年来在郴州三十六湾、娄底锡矿山等地吞食的毒素,还洞庭一脉最清亮的水流……
于是,这个黄昏,当江面如血,当洞庭湖的每一根芦苇都在黄昏的风中发出金属般的声响,当芦林潭、岳阳、长沙……乃至整个湘湘一片金黄,圣母湘江,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粉面含春,把最干净的身子,平躺河床之上,然后,让江风一寸一寸将她送进洞庭,送进无边的辽阔与苍茫……
这一刻,湘江看到了什么?
在想什么?
“远树烟云渺茫,空山雪月苍凉”?
“远忆湘江上,渔歌对月听”?
或者——
“凌波欲去,且为东风住”?
或者——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
更有可能,是欣慰于自己终究找到了“诗和远方”,欣慰于从点滴到江河、以包容致强大,以百折不挠和柔情似水,完成了一位母亲完整的生命形态。还有,在万年不息的流淌中,给了世界一个“蓝墨水的上游”,滋养了屈原、贾谊、周敦颐、朱熹、王船山等一个个优秀儿女,燃亮了石鼓书院、岳麓书院等书院里不息的烛火……
洞庭茫茫,一缕水汽袅袅升空。
我知道,那是我最后的湘江。
纵使明天能够再见,也将是茫茫洞庭的点点波光。
“大地由此结束,沧海由此开始”。卡蒙斯的句子涌上心来,无边的悲壮笼罩着我。我心生疼痛,也比任何时候更清晰地看到,江流天地,也高悬在我们头上。我们心存敬畏,且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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